却说平如衡,自从汶上遇见冷绛雪匆匆开船而去,无处寻消问息,在旅邸病了一场。无可奈何,只得挨到松江来见叔子平章。平章是个腐儒,虽爱他才情,却因他出言狂放,每每劝诫。他怕叔子絮聒,便移寓城外,便于吟诵。这日,正题了一首感怀诗道:非无至友与周亲,面目从来谁认真。
死学古人多笑拙,生逢今世不宜贫。
已拼白眼同终始,聊许青山递主宾。
此外更须焚笔砚,漫将文字向人论。
平如衡做完,自吟自赏道:"我平如衡有才如此,却从不曾遇着一个知己。茫茫宇宙,何知己之难也。"又想道:"唯才识才,必须他也是一个才子,方知道我是个才子。今天下并没一个才子,叫他如何知我是才子,这也难怪世人。只有前日汶上县闵子庙遇的那个题诗的冷绛雪,倒是个真正才女。只可惜匆匆一面,踪迹不知。若使稍留,与她酬和,定然要成知己。我看前日舟中封条遍贴,衙役跟随,若不是个显宦的家小,哪有这般光景。但我在缙绅上细查,京中并无一个姓冷的当道,不知此是何故?"正胡思乱想,忽报袁隐来访,就邀入相见。寒温毕,平如衡便指壁上新作的感怀诗与他看。袁隐看了笑道:"子持兄也太看得天下无人了。莫怪我小弟唐突,天下何尝无才,还是子持兄孤陋寡闻,不曾遇得耳。"平如衡道:"小弟固是孤陋寡闻,且请问石交兄曾遇得几个?"袁隐道:"小弟足迹不远,天下士不敢妄言,即就松江而言,燕总宪之子燕白颔,岂非一个少年才子乎!"平如衡道:"石交兄,哪些上见他是个才子?"袁隐道:"他生得亭亭如阶前玉树,矫矫如云际孤鸿,此一望而知者,外才也,且不须说起。但是他为文若不经思,做诗绝不起草,议论风生,问一答十,也不知他胸中有多少才学。只那一枝笔拈在手中,便如龙飞凤舞;落在纸上,便如倒峡泻河,真有扫千军万马之势。非真正才子,焉能有此!子持兄既以才子自负,何不与之一较。"平如衡听袁隐讲得津津有味,不觉喜动颜色道:"松江城中有此奇才,怎么我平如衡全不知道?"袁隐道:"兄自不知耳,知者甚多。前日王宗师考他一个案首,大加叹赏。那日鼓乐迎回,谁不羡慕。"平如衡笑道:"若说案首倒只寻常了。你看哪一处富贵人家,哪一个不考第一第二?"袁隐道:"虽然如此,然真才与人情自是不同。我与兄说,兄也不信。几时与兄同去一会,便自知了。"平如衡道:"此兄若果有才,岂不愿见,但小弟素性不欲轻涉富贵之庭。"袁隐道:"燕白颔乃天下士也,子持兄若以纨绔一例视之,便小觑矣。"平如衡大笑道:"吾过矣,吾过矣。石交兄不妨订期偕往。"袁隐道:"文人诗酒无期,有兴便往可也。"两人说的投机,未免草酌三杯,方才别去。正是:家擅文章霸,人争诗酒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