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们将力图粗略地描绘出中国史学之历史思想发展的轨迹。“天”是先秦时期人们历史观念中的一个基本范畴,指的是至上之神。凡王朝兴亡、世间治乱以至人们的福祸寿夭,都由“天命”决定。这方面的记载,在先秦的官文书和王朝颂诗等文献中,俯拾即是。“天”,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认为是人世间的主宰。“人”也是当时人们历史观念的一个重要范畴,不过最初不是指一般的人,而是指人君。《尚书·大诰》:“天亦唯休于前宁人。”这里的“宁人”指周文王。此句意谓:上天只赞助我们的前辈文王。这是较早把“天”与“人”连在一起用以表示一种历史见解的,表明人是从属于天的。当时对一般的人只称作“民”。“民”更是受“天”的主宰,即所谓:“天生烝民”[120],“天亦哀于四方民”[121]。后来经过西周末年的社会动荡和春秋时期的诸侯争霸,人的作用被进一步肯定,“人”的含义扩大了。春秋末年和战国初年的私人历史撰述《春秋》与《左传》、《国语》,有很多地方是讲一般人的“人”了,也记载了一些人对“天命”的怀疑。《春秋》一书是中国史学上最早的重视人事的著作,它认真地记载了政治上的得失成败。它记水、旱、虫、雨雹、雷电、霜雪、地震等,都是作为与人事有关的自然现象来看待的。这同孔子“不语怪、力、乱、神”[122]的思想是一致的。《春秋》在历史表述上,是先秦时期史籍中最早摆脱天、神羁绊的史书,这是它在历史思想发展上的一个重大贡献。《左传》记周内史的话,说“吉凶由人”[123],记郑国大夫子产的话,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124]《国语·周语下》记单襄公的话,说“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左传》和《国语》都写出了大量的在历史活动中的人,写出了他们的活动、议论、风貌。这些都反映出它们在历史思想上的进步。战国以后,在历史思想领域,人们还未能完全摆脱“天命”史观的影响,有时甚至表现得很突出。但从发展趋势来看,“天命”受到怀疑,“人事”受到重视,已是历史思想发展中不可遏止的潮流。司马迁著《史记》,提出了“究天人之际”的重大课题,在历史撰述和历史思想发展上有划时代意义。他批评项羽兵败身死,“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125]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针对“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说法,发表评论说:“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也?”[126]这表明司马迁在历史思想上是一位对“天命”史观大胆怀疑的史家。《史记》是中国史学上第一部真正把人作为历史中的主体来看待的伟大著作,它对历史变化的动因有许多朴素的唯物主义的解释。《史记》在历史思想上的唯物主义倾向,对后来的史学发展有重大的影响。在二十四史中,也有一些明显地宣扬“天命”的皇朝史,但它们毕竟都是着眼于写人在历史中的活动;其称说“天命”,固然有真诚的,但不少都是属于官样文章了。如同司马迁在历史撰述思想上提出了“究天人之际”的任务具有重要的意义一样,史学批评家刘知幾提出了清除“天命”史观在历史撰述中之不良影响的任务。他断然指出:自然界的种种变化,“此乃关诸天道,不复系乎人事”[127]。刘知幾并不是彻底否认“天道”,但他说的“天道”显然已包含了不少属于自然现象的因素。不论属于何种情况,他认为凡属于“天道”范围者,史家应取“不复系乎人事”的态度。刘知幾从他的朴素唯物思想倾向出发,把“天道”、“人事”的关系作为历史编纂中的一个理论问题提出来,其意义显得更为重要。另一位史学批评家、思想家柳宗元(773—819),继承和发展了荀子以来“天人相分”的学说,对“天”做了物质的阐释,从根本上否定了“天”是有意志的至上神,从而也就否定了“天命”史观。他指出:“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128]自司马迁提出对“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观念表示怀疑以后,到柳宗元的上述论点,可以说是逐步把作为至上神的“天”从人们的历史观念中驱除出去的过程,这在“天”与“人”及天人之际的关系之认识上,是一个重大的进展,是历史思想发展上又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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