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真找到了我。
那天当你在学生俱乐部里朝我走来时,我第一次在你眼中看到了一丝光亮,一丝异类相遇时绝不会有的光亮。那光亮其实是极为微弱瞬间即逝的,却已足够长远地照亮了我后来的路。当时我多么想握住你的手,永远不再松开,对你说:“彼得,让我们走在一起。你在哪里,我就把哪里作为家乡。”
可是我没有。
因为我想起了作为丑小鸭时所有的屈辱哀伤。我突然觉得我想说的这句话由你来讲似乎更加妥当。那一年我和许多斯坦福校园里的女生一样,患了青春期综合征,学会了矜持、虚荣、掩饰、傲慢。
你当然不会说那句话,因为那句话意味着你将被束缚在地上。在人生的那个阶段你刚刚张开翅膀,你向往的是天空而不是大地。你需要的是风而不是绳索。
后来你就接到了那张盖着威严印章的入伍通知书。没有想到你强硬的反战立场在关键时刻却拐入了一个偏道——你竟决定服从命令奔赴越南。当你回到汉福雷庄园收拾行装时,我想起了我们那些放在裹着国旗的木箱里空运回家来的朋友们。那些画面如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磨着我的心,使我昼夜难安。那时候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于是我在仓促中做了一个至今回想起来尚不知是对是错的决定:我决定说服你逃兵役。我暗地里开始为你联系加拿大境内的一切接应事宜。送你去机场的那天,事情发生的顺序极为配合,我准备了一肚子说服你的话却一句也没派上用场,因为毫无戒备的你一上车就昏然入睡。一路上听着你细碎的鼾声我多少次想摇醒你,但想到这会是你在故土的最后一觉,我又实在不忍心。在抵达加拿大边境的时候你及时醒来。对于我的解释你既没有表现出愤怒也没有表现出欣喜,你的脸上是一种木已成舟之后的麻木和疲惫不堪。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你到底该怨恨还是感激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为你做的这个决定。由于我的独断专行,你人生的舟楫换了一个方向。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掉转方向之后,你的船会驶向一个如此遥远陌生的港湾。那天你背起行囊向边境线走去。天像个玩累了的孩童,把暮色一股脑儿地丢在你的肩上,你二十四岁的背不堪重负地弯了下来。你没有看路,低着头朝前走去。风把你的头发吹起来,像夏天田野里的蒲公英。不知你明天会在哪片天空下睡醒过来,我心疼欲碎,忍不住叫了你一声。如果当时你回过头来,我一定会奔跑上去,扯住你的衣袖,对你说:“彼得,请带我走吧。让我们离开这片污浊的地方,另找一块洁净的天地,来做我们的家园。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