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两个钟头,那芳芝仙的义父大秃牛,却亲自拜访来了。他穿了蓝花缎袍子,外罩围花青缎大襟马褂,头上也戴了一顶墨绿厚呢的盆式大帽,一进门就两手取了帽子,一路作揖走了进来,笑道:“二爷二爷,咱们好久不见,您好?老要找您喝一盅,总为着我那姑娘要我照应,我抽不开身来。”陈忠笑道:“大喜啊!我听说你招了个女婿,怎么不先知会我一声?我也要道个喜儿才对。”大秃牛笑道:“人家都是这样说,我招了个好女婿。老实说,像华老板这样的人,给咱们做女婿,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说是二房,可是他们原来的那一位,又没有添一男半女的,哪儿撑得起来!咱们姑娘过去,给他传上后代香烟,也就是和原配一样了。况且两下里并不见面,也可以说是两头大了。”陈忠道:“古来二夫人做起大事来多得很,那要什么紧,就戏上说,你瞧那珠帘寨的李克用,他不就是听那位二皇娘的支使吗?”大秃牛将帽子向头上一扣,腾出两只手来,不住地拍着大腿笑道:“你这话是真对。咱们不在那什么名分,名分能值多少钱?再说要名分,也不让姑娘唱戏了。
这年头儿,咱们就是得想法子,怎么弄上这两顿窝头来。只要让两顿窝头有了着落,其余的事,就好说话。今天我是来接二嫂子大姑娘过去喝两盅,赶巧二爷也在家里,真是难得的事。您这就请过去,咱们多喝上两盅,好不好?”陈忠笑道:“我正也要找你谈谈呢,您先在我这里喝一碗水。”大秃牛一笑,把一双肉眯眼笑得合成了一条缝,然后一伸右手大拇指道:“咱们哥们儿,不许吹牛,也不许装孙子,我那里有上好的香片和龙井,这还不算,今天请客我另外挑了两桶自来水。要喝,您就到我那里去喝吧。”陈忠见他如此说,就也趁机而入,跟了他一路到他家里去。果然他家里焕然一新,换了一个世界。门口那些洗衣作坊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个干净。一进屋子,白纸糊得光一般亮,整堂的榆木桌椅,齐齐整整摆列。堂屋正中书案上,还列着几样古董。就是主人家里,也不见这些。陈忠正要夸耀两句,大秃牛一拍他的肩膀道:“你别在这里坐,到我书房里瞧瞧吧。”陈忠倒是一愣,他的肚子里认识的字,也不会多似我的,怎样也有了书房?笑道:“牛大哥,怎么着?您是越有钱越懂礼,现在发了财,倒用起功了。”大秃牛笑道:“哪里用什么功?我是拾掇出来一间屋子,看个小说儿,记个账儿。他们因为我们姑爷那儿有书房,给我这间屋子,也起了书房的名字了。”说着话,走进那书房,只见横窗摆了写字台,旁边还有三张半新旧的沙发。写字桌正中,放了一本《孟姜女寻夫》,一本六言杂字。陈忠一伸手,方要去翻,大秃牛就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笑道:“咱们痛痛快快地谈谈吧。”说着,就嚷道:“小四儿,把我买的那个好叶子冲一壶来,华老板在巴黎公司买的那洋饼干点心,装两碟子来。”说时,大秃牛将他那颗脑袋接连晃了几晃,那一分得意,在这面上,就也十足地表现出来。